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琴,又名瑶琴、玉琴,相传起源于上古时代,为圣人伏羲所造,先秦时期成为代表礼乐文化的雅正之器,蕴含着独特的政治意义与文化内涵,有着“众器之中,琴德最优”的美誉。
古琴之音清和通透、中正旷远,与士人所追求清明世界和理想人生有着相似之处,故而历代文人常常通过操缦古琴、书写琴诗、吟唱琴歌、撰写琴论来表露自己的精神世界,并逐渐形成了“君子所常御者,琴最亲密,不离于身”的文人传统。
张岱作为晚明士人,与古琴有着独特的情缘。他不仅藏琴品艺,有着高超的演奏琴技,其诗文中还有很多涉及古琴书写的篇章,诗近四十首,文二十余篇。
以甲申之变为界,张岱笔下的古琴书写,从断纹之趣到断弦之思,其琴与人都发生了形象叠变,映射出复杂的趣味和值得挖掘的精神意涵,而残琴震响的伏脉与余韵更值得揣摩玩味。
——【·断纹之趣:意蕴丰盈的古琴书写·】——
张岱诗文中的古琴书写,因断纹藏琴而起,琴事可自怡娱友,可探究琴艺,可承变琴脉,可明志尚义,而以鉴识断纹之趣得到净化和升华,具有沉厚丰盈的意蕴。
古琴之音超逸绵长,其清徽淡远的琴风与文人闲适悠然之意趣相合,古琴成为文人珍藏赏玩、娱情会友的休闲之物。
在古代文人生活中,文人雅士喜琴、品琴、鉴琴,收藏名琴成为文人雅趣的象征,如欧阳修、苏轼、黄庭坚等都藏有多张老琴,苏轼更是撰写《杂书琴事十首·家藏雷琴》以激赏所藏雷琴之妙。
深受书香文化濡染的张岱,也秉承了这些文人雅好,其家藏有一张断纹老琴,张岱曾为之作《二十八友铭·断纹古琴铭》以纪念。
在铭文中,张岱将断纹古琴比作老友,爱抚欣赏,在泠泠琴声中彼此给予承诺,于此可见其藏琴之乐、赏琴之趣与信友之道。而张岱不仅痴于藏琴,还时常操弦抚琴,以陶冶自身情操,辉映着雅客们弹琴自乐的传统。
张岱的藏琴赏琴与古琴书写,成为独具晚明文士清趣雅怀与审美品味的精神象征。古琴之于张岱,既有抒发闲情逸致、陶冶自我情操的雅器之美,亦呈现出张岱怡情自乐、以琴会友的物用之美。
张岱未限于古琴大雅正乐之功用,将其与诸乐和融、为曲唱伴奏,以包容和淬炼的姿态因应着明清琴乐俗化的潮流,也同时记录了晚明文人聚合离散中不一样的声气相投、应物助兴、随性自适。
张岱出生于山阴的钟鼎之家,其高祖、曾祖、祖父都在明朝入仕为官,不仅博览群书、精纂史志,有着文化世家深厚的学术底蕴,还于丝竹声乐造诣颇深。
张岱曾祖张元忭常与无弦和尚相会弹琴,徐渭曾为其作《张翰撰弹琴像赞》;祖父张汝霖幼时即知晓古琴,曾与徐渭有“此先生无弦琴耶”的狱中谑语。此外,张岱七叔张烨芳、族弟张萼皆精通音律,琴筝笙箫,“匠意为之”。
在家族学术与音乐文化熏陶下,张岱积淀了深厚的艺术素养,形成了高雅的文化品味,不仅“吃能吃出文章、学问,玩能玩出名堂、艺术”;且精研琴学、深通琴理。在藏琴珍品的把玩中,在操缦技艺的淬炼中,张岱提出了“生鲜之气”的琴学新论。
“生鲜之气”是弹琴时因勾剔指法运化出的自由灵动而带有活力的演奏状态。张岱反对弹琴时按照琴谱一板一眼弹奏,认为这样弹奏出的音符过于结实而失去了萧散的韵味。
他认为在下指前,琴人应当将“琴曲的内容、情感、品格、气质融为自己的思想、精神”,主客融为一体,琴曲带着演奏者独具的个人品性气质,从而避免琴音的稚拙死板,在琴声灵动中充盈着悠优盎然的生命气度。
“生鲜之气”对演奏者的技术能力、落指状态、精神人格都有精严要求,要达到“生鲜之气”的状态,则需经过“纯熟”“淘洗”“脱化”的三阶段。
——【·断弦之思:寄情素桐的遗民情怀·】——
甲申之变后,明帝国灰飞烟灭。五十之年,国破家亡,披发入山,自作野人,在“瓶粟屡罄,不能举火”的困窘中,身边陪伴他的,唯有“破床碎几,折鼎病琴”和几卷残书。在张岱甲申以后的诗文创作中,古琴成为寄托着其遗民情怀的重要意象,烘托出张岱灰暗与热烈交织、哀绝与悲壮相颉的人生情怀。
“家国大恨,黍离之悲,是张岱心中最为沉痛的乐章,也是贯穿其诗歌始终的主旋律。”张岱生命晚期的琴诗中,充满故国之思与义节之慨,呜咽琴声不断流泻着故国不在的苦痛与悲凉。
张岱为人豪爽,诚以待人;不拘小节,真以交人。其一生知友无数,仅从《祭周戬伯文》中便可知他有 20 余位好友知己。但甲申之后,知交大多零落,“人琴俱亡,颇劳梦寐”,故其诗其文常借弹琴与听琴表达对友朋逝去的悼念,抒发孤戚悲痛与寂寥情绪。
明亡之后,张岱典卖家产,毁家纾难,后为躲避兵乱,四处辗转,在颠沛流离中,万贯钱财与万卷藏书都一日尽失,转眼便从“余生钟鼎家,向不知稼穑”的富贵温柔跌落到“上无片瓦存,下无一锥立”之境地,这种断崖式跌落让张岱产生了人生零落碾作尘的怅惘,常以“断琴”来表达这份人生无法安顿的悲怆。
——【·残琴之响:士人行藏的镜像写照·】——
可以说,张岱诗文中的古琴书写以甲申之变为界,前期更多呈现出“断纹”之趣,体现着文人雅士的审美情趣;而后期则更多书写着“病琴”“残琴”之意象。
从断纹之趣到断弦之思,传达的是张岱审美情趣与世变忧思的转向;而从断弦之思到残琴之响,则不仅是古琴形象的变化,也以内化的道德情感记号和镜像化书写,呈现着张岱半生奢华、半生苍凉的人生际遇的变幻,象征着张岱由雅士、隐士向逸士的身份转寰。
断纹古琴经过岁月的洗礼,往往具有极高的经济与历史文化价值,藏琴人更因之而具有了某种独特的精神气质。生长于阀阅世家的张岱拥有优越的物质条件与良好的文化素养,这为他涵养藏琴人的个性精神奠定了基础,可以说张岱前期诗文中的“断纹”古琴形象,是其纨绔奢华生活的折射,是晚明风流名士的身份标记。
且不说张岱有诸多偏嗜,好戏曲、爱美食,煮茶品茗,广游山水,沉湎于看雪观月、赏灯听戏的风流生活之中;更值得注意的是,家风的濡染让张岱痴迷于器物收藏与琴乐鉴赏。
避居深山荒野期间,国家的灭亡、亲友离散的惨状让张岱夜难成眠,他既想与好友一起,自决殉国,但又不愿无益而亡,终日在“既不能觅死,又不能聊生”的困境之中纠结彷徨。在生活的贫困与惋惜哀痛的情感煎熬下,张岱笔下的古琴书写也发生了变化,在后期诗文中更多呈现为“病琴”“断琴”的残破形象。
张岱的后半生,在常人眼里看到的,是其山居避世的清苦与持节,是报国无门的悲凉与愤慨,而张岱晚年的精神世界或许尚有值得关注的细节。
虽然国破家亡的苦痛依旧炙灼着张岱的内心,但回归家园的安宁与对人生顺逆变化的适应,让他的心境也渐渐平和,此际张岱诗文中的古琴虽仍有“病琴”形象出之,但作为伏脉却见证了张岱从琴书相伴有约、蔼然相与自然的“无弦之乐”中流淌出的更多自得自乐的意味。
看得出这既是对陶渊明无弦琴的效仿,亦是在嬉笑痛思中的一种自我超越,这一时期以“病琴”伏脉变徵而出的古琴之音,从而成为其澹宕逸士身份转寰的又一征象。
① 嵇康著,戴明扬校注:《嵇康集校注》,北京:中华书局,2014 年,第 140 页。
② 应劭著,王利器校注:《风俗通义校注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81 年,第 293 页。
③ 祁彪佳著,张天杰点校:《祁彪佳日记》(上册),杭州:浙江古籍出版社,2017 年,第 275 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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